故事:
幼时邻居沈二叔,和他的堂弟合住三间老宅的每家一间半房。
“一间半”,是怎样的一种居住概念?这样说吧,两家合用一间堂屋,每家分享半间,像一句诙谐的黑色幽默。
房子的一半,分属不同的主人,沈二叔在堂屋的一侧,摆一张八仙桌,中间虽没有隔开,却规定了各自的做梦空间。
共用一个堂屋,那些饮食起居的声响,在同一个容器里:东家的碗口瓷盘的轻轻碰撞;吧唧吧唧地吃饭、嘶嘶地喝汤;西家的小两口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,直接纷扰着对方。
这样的公用场合,私密的话是不宜说的。谁家有人肠胃不舒服,想放一个屁,以缓解饱胀,也要学新过门的小媳妇,姿态侧侧的,如果不顾邻居的感受,噗然作响,对方会误以为,你对他不尊敬,或者挑衅。有什么好吃的,抑或炫富,也不宜摆在大庭之下。
像沈家堂兄弟一样,韩大爷和郑大爷,也各住“一间半”房。只不过他们两家没有亲戚关系,是纯粹的邻居。
“一间半”,只能是螺蛳壳里布生活的道场。我不知道,那些“一间半”人家,过的是怎样的烟火生活。
东家的人吃过晚饭,上床休息。西家的那位,在外应酬,一天的故事还没有结束,门先别忙插梢落闩,只好虚掩。如果闩上,那个风雪夜归人,只能轻叩,让自家的媳妇“吱嘎”开门,东家的人也就被吵醒了。
“一间半”的空间,牙齿碰舌头,自然少不了争吵打斗。有一次,我看到沈家兄弟扭打,两人跌倒在祖宗铺的方砖台阶上,像两条纠缠的蛇,互相喘着粗气。
韩大爷和郑大爷家,平素也是碗勺碰撞声、梦呓声相闻,但见了面却很少交流。这样的生活环境太尴尬了。没有办法,一个屋檐下生活,低头不见,抬头见,更窘迫的是,关起门来,又不是一家。
半间是公共场合,房间才是私密的地方。坐在半间中,讲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应酬话,只有房间里才能数钱。
在“一间半”里生活的人,自然少不了喁喁私语,就连女眷起夜的声音,也在静夜里清晰可闻。这样的日子,情何以堪。后来,有人在一间半之间,砌了一堵墙。
幼时,我常到“一间半”人家去玩。看到两家子在吃晚餐,很是热闹。东家吃面,西家吃泡饭;东家男人就着猪头肉喝酒,酒香四散;西家女人咬萝卜干,滋味寡淡——各有各的嗜好,各有各的审美,各有各的品位,各有各的经济实力,各有各的算盘和小九九。
偶尔也有油盐酱醋茶的互访,两家变成一家,关系也很微妙。东家的煤炉子,风门关得太紧,熄灭了。西家会主动地,用火钳夹一只红彤彤的煤球,让东家过火,东家客气地还一只生蜂窝煤给东家。
结论:
谁叫两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呢?就像一根绳上的两只蜢蚱。既矛盾,又合作。在这样的房子里居住,就要寻找一种平和中庸的融洽处理方式。
“一间半”是一种处世哲学,一间是个人情绪化的内心领地,半间是空气对流的共融空间。哪些话,该说?哪些话,不该说?或者,说哪些话,会让人高兴?说哪些话,会让人不高兴?就像一个职场,一个微妙的环境下,该怎样应变处置。
我在“一间半”里,没有看到有人眉飞色舞,也很少有人勃然大怒。因为一个人的情绪,会影响他人,对方不愿接受。在“一间半”里,有的只是大喜大悲,大彻大悟的含蓄低调。淡淡不惊的生活方式,含而不露。
只是如今,这样的烦怨交织,尴尬微妙的凡俗生活,怕是永远地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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